洁白洁白的栀子花

欧阳稳江

栀子、玉兰与茉莉，是夏日里的“六字真经”。

玉兰浓郁，茉莉清幽，给人冰火两重天的感受。初夏，最爱的还是栀子花。不显山不露水，却让人甘心沦陷于清香之中。

在老家，栀子花多是野生。和山中别的灌木一样，不开花的时候，栀子树是不怎么引人注意的。山坡上、田埂边，一丛丛，到处都是。黑色的枝干顶着对生叶，叶子有着皮革一般的光泽感因此要辨认也是极其容易的。

立夏后，雨水便多了起来。只是那雨来得急，也去得快。乌云压着村头的树梢，忽地就那么泼了一盆水一样。不过一盏茶的工夫，便收了势头，空气里弥散着雨后植物的清香。远处的山头上，羞答答地挂起了一轮彩虹，像是谁家重新晾起了彩衣。

走，采栀子花去。这个时候，祖母便会拿上一只小巧的竹篮。

出门数十米，便到了后山，满坡的栀子花如雪开放。皎白的花瓣间，花蕊处有几根细长的黄色花蕊，顶着一嘟嘟的粉。站定，便有好闻的甜香仿佛一剂迷药，蛊惑着人使劲吸鼻子。除了人以外，被香味召唤来的蜂蝶也是忙碌个不停。

很快便采了满满一竹篮子的花。或许是为了奖励我的陪伴，祖母总会挑几个带枝条的肥美花苞给我。

回家后，找玻璃瓶、灌清水，安顿这一小束栀子花便成了我最感兴趣的事。而烟雾缭绕的灶间，那一篮子花在被清洗后，经由祖母的巧手，或清炒或凉拌，又或是奢侈地打两个鸡蛋做成汤，一家人便开始大快朵颐。或许是不忍，这道栀子花菜肴，我总是很少下筷子。

隔天清晨醒来，那插在玻璃瓶里的栀子花一夜便开放了，带着湿润的芬芳，在绿叶间等着人注视与欣赏。淡淡的清香萦绕在房间里，乃至多年后的夏天我仍念念不忘。

花朵开败以后，花瓣从最初的洁白如雪慢慢转黄，最后干脆变成褐色的干花。花没了，还是舍不得扔。再过几日，插在瓶中的枝条却长出细白的根系来，不久便填满了整个瓶子，让人无限惊讶它们蓬勃的生命力。或许是在屋子里养着无法承接日月精华，伸长脖子再盼，亦是无法再次结出另一个花骨朵来的。

日子就那么过去了，我的少年时代也随着祖母的离世戛然而止。

大学毕业后，回到小城工作生活。和大城市不一样，这个刚刚发展起来的城市还保留着许多乡野的气息，除了人工种植的行道树和花草，由山头改建的小公园亦是草木丰盛。因此，散步的时候多是去辨识各种花草，也会认真用鼻子来感受植物世界的气息之丰富：玉兰浓郁，带着一点香水挥发的感觉；五色梅的枝叶皆臭，开出的花亦是浓烈刺激；泡桐花开自带特殊的泥土气息，让人很容易联想起春天……惟独作为隔离带植物的栀子，花开时节却有一种奶油的甜香，但不腻人，够得上是真正的清新典雅。只是，它们的数量比起我的老家，实在算不上一场盛大的花事。或许，人们只是认为它本就来自乡野，不配特意种进花坛，作为隔离带植物也是它的宿命。

而再次惊艳的栀子花开，却是源于一次差旅途中。位于嘉陵江畔的一座小城，满街都是挑着栀子花卖的小担子。数朵捆成一小束，用细细的绳子扎着，摆在竹箩筐中精致极了，价钱也不贵。在这里，人们不拒绝洁白洁白的栀子花别在头上和衣襟上。买花的、卖花的，都如买菜卖菜一样自然，这独特的一幕也成为这座城市初夏的鬓边风景。

坐上出租车，小小的空间内亦是香气扑鼻。抬眼，便看到驾驶台的空调出风口放了一束洁白的栀子花。话题便由此而起，相貌平平的女司机脱口而出：“生活已经够累的。一束栀子花能养一天好心情，值。”她用的“养”字，让人惊讶之余很快便释然了。一路的风景，也顺着这一缕沁人心脾的清香奔跑起来。

出差回家后，偶遇了一生中最美的一棵栀子花树。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家住小镇的叶叔叔——虽然只是一位普通农人，却悄悄做了很多公益。踏进那方干净爽利的农家小院，一棵高如成人的栀子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，让人惊叹主人对它的精心养护：粗壮的主杆上，墨绿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光，茶杯大小的洁白花朵纯洁如处子，幽幽地散发着清香。瞬间，便想起了明朝丰坊的《栀子花题画》中的诗句“晚来骤雨山头过，栀子花开满院香。”

有那么一瞬间，我整个人都愣住了，误以为这是多年前的梦开了花，带着芬芳悱恻，也带着摸爬滚打俗世的不甘：四季井然有序，我们的内心却一如被烫伤的皮肤一样迟缓，丰富的觉察能力已经弃我们而去。偶有敏锐的时候，也只是像个猎手全神贯注盯着猎物，已然忘记了整座开花的山坡了。

那天，叶叔叔特意剪了个带花骨朵的枝条送我。回家，即照小时候那样以清水养之。次日醒来，已然是花香扑鼻。令人惊讶的是，那花大得几乎将碗盏的空间全部覆盖住了。雪白的花瓣边缘带了一丝绿色，比在树上时更加令人心动。一连几天，我都无法自拔地迷醉在这一朵栀子花的温婉洁净里，直至它慢慢枯萎。

接下来的整整一年，我都在想念这朵栀子花。动了心思，便请教熟谙园艺的朋友，说可以尝试嫁接生根，待根系稳定后再从母本上取回来种，这样既不伤树又成功率高。第二年春天，怀着忐忑的心情打了叶叔叔的电话，接电话的却不再是本人。电话背景嘈杂，是凄凄的哀乐——栀子花的主人溘然长逝。

一如被开水烫了的花朵，唏嘘不已的同时，关于这朵栀子花的其人其事以及想扦插的念想一下便蔫了。人生一世，草木一秋。成千上万的人会从生命中路过，好不容易得以近观而又永远离别。那一朵留在镜头里的栀子花，却只能恍如上苍的点醒之语，永久地鲜活在我的手机相册里。